小鱼吐泡泡bubble

知我罪我 其惟春秋;挚爱鼠猫

02:00 【鼠猫同人】《吾乡》


楔子

孤雁南飞,远离了故土,战火纷乱,燃尽了归思。

日寇诡谋,敌不过雄关浩气。河山已还,却那堪同室操戈。

离家,执手相看泪眼;别乡,从此天各一方。

折冲御侮,半生颠沛。抵掌而谈,心安吾乡。

 

重庆的夏天很热。

傍晚时候,暑气还未褪去。从朝天门码头通往城里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各色人等为生计来回奔忙,行色匆匆,似乎没人注意到那快要沉入江中的太阳和烧得正旺的火烧云。

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男子正迈下层层台阶,缓缓朝江边走去,步子有些沉重。

展昭的脸色有些发白,掏出怀表时手也有些颤抖。指腹摩挲在铜质表壳上,那里刻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这一去,也不知会走多久,但我一定回来。”

白色表盘上,时针咔嗒指向六点钟方向。他忍住回头的冲动,踏上了开往远方的轮船,去追寻心中的那一束光。

 

望江饭店的大堂里,广播响起了悠长的曲调,

“……

风是故乡清

月是故乡明

月光如酒醉了谁

一醉何时醒

……”

 

上 心归何地

1949年5月,舟山定海码头。

浓浓的海腥味随风扑面而来,褪去潮水的泥涂上,一只红钳蟹从圆洞里探出了细长的眼睛,机警地打量着四周。很快,一大群红钳蟹冒了出来,将光秃秃的青灰色滩地变成了一片红色的“麦田”。

这样有趣的景象,在涂善看来却十分讨厌。

半年前,他被调到“永安号”军舰上升任副舰长,本来正是春风得意。可时局混乱,物价飞涨,市场上基本只认银元,当月下发的金圆券就算能花出去,也只能换一条香烟。

他奶奶的!早知道老子说什么也不会把身上的外汇换成这废纸了,如今连烟都只能紧着抽。

中午吃的蟹酱虽然咸鲜下饭,却没多少肉,嚼在嘴里都是壳渣。这家伙密密麻麻爬满滩涂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上海滩那些拼命往船上挤的难民一样瘆人。

官老爷官太太带着黄金白银都逃到了檀岛,谁也不想留下来送死,去往檀岛的船票被炒到了两根金条一张。时间到了,要开船了,买不到票的人扒着栏杆往上爬,没抓稳的人擦过船身下坠,发出凄厉的惨叫,坠入黄浦江浮起血红一片,也不知人是死是活。

“呸!真他娘的晦气!”涂善啐了一口,狠狠将脚下的石子踢入江中。

 

“涂长官,怎么火气这么大。”一根骆驼牌香烟递了过来,递烟的正是轮机上士白玉堂。

涂善吁出一个烟圈,“哎~还不是为了好的这一口。你这白家二少爷,干嘛来当兵呢?”

为什么当兵?自然是为了保家卫国!

可上海滩的码头停满了美国的商船和军舰,竟然没有“永安号”的泊位,水兵们只有把船停进江南造船所的码头。美国士兵奸淫掳掠,国军竟然视而不见,任他们为所欲为。从高昌庙撤退的时候,难民一窝蜂地往上涌,涂善竟然下令向自己的同胞开炮,见弹药兵韩彰不动手,还冲过去按下发射器。

 

白玉堂看着涂善吞云吐雾那番享受的样子,心底泛起一股恶心,攥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

去年年底,其他军舰上发生了两次士兵骚动,都被镇压了下去。上峰加强了对军舰的控制和警戒,特地调来了舰长庞籍,副舰长涂善这一批军官,掌握了舰上的重要部门。

白玉堂是船上为数不多的老兵,在“永安号”上已经服役快两年了,别看他表面吊儿郎当,实际上却在暗暗谋划起事。正因如此,他才耐住性子,有意接近涂善,以便尽早获取相关军情。

涂善抽完一根烟,意犹未尽地看向白玉堂手上戴的浪琴表,“呦,快四点了,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开船了。”

“涂长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白管轮,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当海军呢?”

“嗐,不为别的,就是喜欢。”

 

江水滔滔,白玉堂的脑海中画面翻涌,往日情形浮现眼前。

那是1946年的夏天。

清晨的嘉陵江畔,挑夫和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经过一夜的舟车劳顿,他那身白色格纹西服不免起了褶子,白色皮鞋也沾了尘土,看起来灰扑扑的。可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人,一向爱干净的他便将这些不便都抛诸脑后。

白玉堂被麦芽糖的焦香所吸引,径直走到了担子前,“老板,来点这个。”

“好嘞!这位老板,您的炒米花糖,拿好。”小贩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爷,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和船上下来的其他旅客不是一路人。

“爷从上海来的吗?干嘛不坐飞机呢?夜班轮船多累啊!”

白玉堂轻笑一声,那双桃花眼愈发亮了,“当天机票卖完了,就坐船过来了。”

“爷有急事要办?”小贩被这迷人笑容晃得心神一荡,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白玉堂接过小贩添秤的米糖扔进嘴里,一口下去满是花生的脆香。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而是拎着刚刚买好的零嘴离开了码头,走得又轻又快。

 

“呜—呜呜—”尖锐的汽笛声响起,催促着水兵们赶紧上船,“永安号”即将离港。

通信官卢方焦急地在前甲板上踱来踱去。

算算日子,他老婆闵秀秀这个月就要生了,可舰长庞籍却以战事吃紧为由不给批假,好在给了他五块大洋作为补偿。想想老婆孩子以后都要用钱,他只好托同乡孙漱石将银元带给家里人,可这已经要开船了,却迟迟等不来人。难道小孙他带着银元跑了,再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急得直叹气,悔恨地举起拳头锤向舱壁。

“卢大哥,你这是干什么?”白玉堂一把拦下卢方的拳头,忙问道。听卢方说完原委,他一手拍在对方肩上,眼神坚定地说,“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我了解他。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白玉堂还在上海海关总署海事班念书,趁着暑假来重庆访友。

而这友,正是在三北轮船公司任职的展昭。他们的关系,却远没有同门师兄弟那么简单。

纱制窗帘撩过腿边,望着一江灯火,展昭有些站不住了,心想白老鼠这体能也太好了吧?

“笨猫想什么呢?不许分心。”

“嘶……”温热气息打在耳侧,还被人扯着发丝回了神。

听着爱人暗哑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一路乘船赶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拥着他,就像拥有了全世界。

任世道再乱,我也要给你安稳的幸福。等毕业了,我就带你一起去国外,开一家商船贸易公司。只要你愿意,我会带你玩遍所有好玩的地方,吃遍天下美食。如果哪天你累了,就找个风景秀丽的小岛定居下来,我们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翌日清晨。

火辣辣的感觉还未消散,汗湿的衬衣贴在身上有些粘腻,可展昭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有些话,必须现在说了。

“什么?你要参军!”白玉堂又惊又怒,翻身坐起,胸膛里一腔柔情顷刻便化作了怒火,他紧紧钳住展昭的腕子。“现在局势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了决定?我们的未来,我都安排好了!”

强忍着手腕的疼,展昭别过脸去,冷冷道,“放开我。白玉堂,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个铁血男儿,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自有计划,不需要你安排。”

我的计划里都有你,可你的计划里,却从来都没有我!撕扯般的疼痛在心窝处叫嚣着,仿佛要挖出一个洞来,三年的青春,那些过往和曾经,难道对你来说都不值一提吗?

白玉堂眼眶充血,颤抖着问出一句,“那我们这算什么…分手X吗?”

“算吧……今天过后,我们两不相欠。”不知是因为说了违心的话,还是因为出汗过多有些脱水,展昭只觉得手脚发软,浑身乏力。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最好投入点!”

 

等白玉堂再次醒来已是深夜,房间里空空荡荡,心里也空落落的。如果不是皮带上的折痕和自己红肿发亮的手掌,他几乎要以为那场暴虐不过是一场噩梦。那是我的噩梦,不会是你的。我那么爱你,怎么会……

“不是真的…不是!不是…” 白玉堂懊恼着低下头,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一开始小声呜咽到后来放声大哭,泪水洗涤着他的双手,也让他对这一天格外刻骨铭心。

从没想过,展昭会就此消失,遍寻不着。这战乱的年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故意把我推远?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下,就不会心生牵挂,担惊受怕了吗?不,我一定要找到你,我要告诉你,不论你选择什么,刀山火海还是千夫所指,我都会坚定地站在你身边。

 

毕业后,白玉堂便参了军,然后一直多方打听展昭的下落。直到一年前,在“永安号”接收新任水兵时,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化名孙漱石的展昭。

昔日爱人相见,本是美事一桩。他明白展昭掩饰身份,定是有难得的苦衷,所以不敢轻易相认。直到船上放假,所有人都上岸寻欢作乐时,他才逮住机会将展昭堵在小巷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问了个明白。

原来,展昭早已加入了共||产组织。这才有了暨南大学应届毕业生孙漱石的新身份,以便潜伏到“永安号”担任枪炮下士兼图书管理员,伺机策反船上官兵。

这次下船,展昭当然不是为了探亲,而是为了获取组织的进一步指示。

因为时机未到,这些话白玉堂当然没法当着卢方的面说出来。

但他相信,展昭一定会回来。

 

中 心照神交

船开动了。

远远看见一个穿着蓝色水兵服的人影跑了过来,正是展昭。

白玉堂赶紧将儿臂粗的缆绳抛了出去,“接住!抓紧了!”

展昭身手敏捷,从岸边起跳,又借着缆绳的牵引,一下子跨过了十来米的距离,踏上了“永安号”的甲板。

“卢大哥,大嫂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足足七斤重呢!家里一切都好,银元我也交给婶婶了。”展昭头上还挂着晶亮亮的汗珠,一口气说道。

“好…好!多谢你啦!”卢方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希望上天保佑战争早点结束,自己可以早点回家看望她们母子。

“漱石,你可是个新兵啊,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涂善踱了过来。

“家里妹妹病了,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展昭叹了口气。

“行吧,好好干!部队不会亏待你的,有钱了才能好好养家。”涂善看着展昭低下去的头,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大学生又怎么样,不还是得乖乖听老子的话,要是没有庞籍,我就是这条船上的老大,所有人都得听我发号施令。

 

清晨的海面上,书记官庞福举起望远镜瞭望,发现几艘小船开了过来。

“报告舰长,发现几艘渔船,正朝我们靠近。”

“这个时候往东南方向开船,多半是去投敌的,给我拦下他们!”舰长庞籍一边品着手边的咖啡,一边说道。

“是!”

涂善当即下令开炮,几艘渔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船帆很快破损,无法前进了。

他当即带人去船上搜查,盘问得知,这几艘船正是载着难民和货物开往温州去的。

“去!带人把货物都搬到‘永安号’上来,绝不能让一粒米一颗草落到敌人手里。把壮丁都赶到一艘船上带走,其他的统统烧掉。”舰长一声令下,庞福便忙开了。

“徐庆,你怎么坐着不动?”庞福让船上的下士都去民船上帮忙搬货,却看到枪炮兵徐庆坐在甲板的铁墩上躲懒。

“老子腰疼!”徐庆眼睛一瞪,大嗓门喊道。

“哼,腰疼?”庞福没料到他居然敢顶嘴,气得一鞭子抽了过去,却被身强力壮的徐庆一把抓在手里。

“我心里不快活!”徐庆双目圆睁,猛地站起身,这大个子将庞福完全笼罩在影子里,却没有继续动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庞福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走开了。“给脸不要脸,难怪到今天都戴不上帽沿儿。看在我俩一起撒过野尿的份儿上,这次就放了你。”

 

渔船上充斥着哭喊和求饶声,本就是家破人亡出来逃难的,如今连身上最后一点家当都要被抢走,怎么能不拼命?

“长官…长官呐,求求您。我男人打仗死了,这是家里最后两块银元了。您要是拿走了,我们孤儿寡母只有活活饿死呀!”头发蓬乱的妇人跪在地上,一手抱着襁褓里的孩子,一手死死拽住士兵的裤脚,苦苦哀求着。

“拿来吧你!”士兵作势要踹那包被,女人赶紧护住孩子松了手。士兵马上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嚎哭的女人和嗷嗷大哭的婴儿。

一个古铜色肌肤,满脸沟壑的老妇人正拼命阻拦着拿刺刀的士兵,“那是我最后一个活着的儿子啦,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这庄稼女人发起疯来竟然把人给推倒了,眼看就要冲上抓好壮丁的民船。

“他妈的!”涂善一枪就把这个老家伙放倒了,人掉进水里,大喊救命,士兵拦着她儿子不让救人。在船上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挣扎的老妇人渐渐没了动静,沉了下去。

通信官卢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蹬蹬蹬爬上舷梯,冲进船长室,将所见所闻报告给舰长庞籍。

“舰长,这太残酷了。这简直就是强盗啊!”

“小卢啊,你不要太感情用事。这里是军舰,不是摇篮……”

“这哪里是军舰,分明是海盗船!”卢方顾不得失礼,不等舰长说完,便跑了出去。

 

傍晚,三个人聚在图书室里,正在小声讨论着。

“小展,所以组织的指示是什么。”帆缆中士蒋平问道。

展昭以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下八个大字:

“随船离港,相机行动。”

而后他目光炯炯,继续说道,“现在还有两件最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办。一是,团结尽可能多的士兵参与起义;二是搞清楚船的动向,配合组织行动。”

蒋平将在船上掌握的情况一一分析给二人听,商讨下一步对策,“我已经说服了弹药兵韩彰配合我们起义。大家早就忍不了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大人了,也多亏你把进步书籍带回来,我们才能了解到家乡的真实情况。现在“解委会”的成员已经发展到四十人,船上三大部门轮机、航海、枪炮都有了我们的人,开走军舰我已经有了五成把握。若是能把通信官卢方争取过来,我们就能及时和组织汇报联系,那样就更好了。”

“卢大哥那里,我去说。”听到展昭要冒险暴露身份,白玉堂不由得紧张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放心,”展昭拍拍他的手背,“我有把握。哪个士兵不想家?哪个士兵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白玉堂微一抬眸,看得展昭心头一热。他将手指略过展昭的掌心,而后十指交握,说道,“我也想……”

“咳…咳…”蒋平清了两下嗓子,心想你俩可真不把我当外人,“船的动向,老五在涂善那里根本问不出来,还是我去庞籍那里打听吧。”

“那就辛苦四哥了。要是能打听到船什么时候靠岸就好了,刀枪无眼,咱们得在起义前把船上那二十几个壮丁放掉,以免伤及无辜。”白玉堂想起白天的情景,恨不得立马就把涂善给毙了,却为了筹谋已久的这件大事,不得不暂时压下怒火。

 

海面上一片平静,黑黢黢的夜里,后甲板上点点红光一明一灭,原来是展昭和卢方正在吸烟区小声交谈着。

“卢大哥,难道你不想家?不想回去?”展昭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这是婶婶给你新纳的布鞋。”

卢方像捧宝贝似的,搂着布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他吞了口唾沫,嗫嚅了句,“可这是造||反啊!”

“婶婶说,自个儿的东西用着才舒服。如今闹革||命,她年纪大了出不了力,就多做几双布鞋。穿了这双鞋,一定能踏踏实实走出自己的路。”

“好!我跟你们干!”

 

“水…给我们水吧”

“水,要渴死了。”

“求求你,给点水喝吧”

二十几个壮丁挤在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上,被麻绳绑缚了手脚不能动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过水了。

展昭提了一大桶水放到小船上。渴极了的难民立刻伸长了脖子,将嘴贴近桶沿啜饮着,就像泥潭里的鱼,为了求生使出了浑身解数。展昭看了看绑住小船的缆绳,再这么下去,怕是等不到船靠岸,就会有壮丁丢了性命……

另一边,船上的士官们正在喝酒聚会,庞福将白天搜刮来的银元十个一摞码放在桌子上,再分发下去。

虽然有人觉得这钱拿得昧良心,但这实打实的银元握在手里,涂善这样的士官还是挺高兴的。舰长庞籍甚至咿咿呀呀哼起了京戏。

“咱们舰长真是越来越年轻了。兄弟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陆地上松松筋骨,不如让我给大家唱一出《贵妃醉酒》助助兴。”

蒋平说着就摆开了架势,那胖胖的圆脸配上滴溜溜的小眼睛和短短的眉毛,却扮作杨贵妃娇滴滴的神态,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舰长庞籍连声说好,还让书记官庞福拉起二胡伴奏。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没想到这家伙唱起戏来还真的有模有样,副舰长涂善也听得津津有味。白玉堂抿着杯中酒,一面警惕着舱门附近的动静,一面瞄着手表上的分针。原来卢方正在趁着这个无人看守的空当,摸清船上所有无线电台和电话电源的布置,以便起义前控制军舰内外的通信。

“精彩!精彩!船明天就会驶入长江口了,等到了高雄,我做东请大家喝两盅!”

展昭提起斧头,一把砍断了缆绳。看着载着壮丁的小船漂远,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还我们受苦受难的同胞自由!

 

下 心安吾乡

第二天,哨声一响,船上所有水兵排成三行,站在甲板上受训。

正午的阳光格外强烈,让人感觉就像是在铁板上被炙烤着一般难受。

副舰长涂善从他们面前走过,一边拍打着手中的皮鞭,一面问道,“说!昨天晚上,你们是谁放跑了民船?”

士兵们都默不作声,涂善有些气急,“昨晚前甲板谁值更?”

“我!”弹药兵韩彰出列答道。

“谁把壮丁放跑的?”

“不知道!”

涂善上去就是两个耳光,韩彰嘴角立刻肿了起来,“昨晚我在前甲板上,确实没听到动静。”

“昨晚后甲板谁值更?”涂善又问道。

徐庆不发一语,站了出来,那膘肥体壮的样子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

“看见是谁放跑民船了吗?”

“没!”

涂善气急败坏,走到队伍前面再次问道。

“我再问一次,到底是谁放走民船的?查不出来,我就扣了你们所有人这个月的军饷。”

“人是我放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错怪了兄弟们。”此刻,展昭完全不顾自己作为下士与副舰长身份的差距。他紧抿着唇,两眼迸发出火光和涂善对峙着。

“好!军法伺候。”涂善阴恻恻地一笑,老子正愁找不到治你的理由,自己送上门来了。

行刑的两人乃是涂善的亲信,闻言立刻撸起袖子敞开领口,抡圆了胳膊。

破空之声此起彼落,暴雨般的鞭子落在展昭背上,激起一阵辣痛,血浸透了他的衣衫,虽然人趴伏在地上看不清神情,但那紧绷的身体随着鞭打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毛孔里冒出来,和着血,濡湿了地板。

这样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昨夜那群醉生梦死的军官。

“报告舰长,就是这个水兵放走了民船。”庞福见状立刻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了庞籍。

只见庞籍那灰白相间的眉毛一耸动,似乎颇感为难,然后拿出手帕,假惺惺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兄弟受罚,我心里也不好受。现在国难当头,咱们一条船上的人更要同心同德。唯有军纪严明,执法如山,方可服众。”他用眼神示意继续行刑,而后便离开了。

一顿鞭子打完,脱力的展昭被行刑人架了起来,汗津津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面颊,咬得发青的唇,惨白的面色,都让人不忍再看。

“你可知错了?”涂善说完这句,又踱到展昭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搞小动作。若是从实招来,我或许可以放你一马。你可别不识抬举……”然后觑着他的反应。

原来船上有人偷偷传阅反||动书籍的事情早已被涂善获悉,虽然没有拿到证据,但他明白此事定然与身为图书管理员的孙漱石脱不了干系。

展昭眼皮微阖,喘息着艰难出声答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这话如同一道白光闪过展昭的脑际,他只用一个呼吸便稳住了心神。电光火石间,他将这些时日去过的每一个地点见过的每一个接头人每个细节都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遭,他坚信自己并未漏出过任何破绽。难道船上有人不慎走漏了消息?若真是这样,那起义的事便不能再等了。

“把他给我吊到桅杆上!“涂善大声喝道。

现在船上人心不稳,此举一能震慑船上其他水兵,如若不听长官号令,必遭严惩;二,若是那些传阅反||动书籍的人站出来自投罗网,自己便一并扣留,排除隐患,到了檀岛上报司令也是功劳一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展昭的身上,有同情的,无动于衷的,更有看好戏的。

国军的士兵就像蝼蚁,从被当做壮丁抓走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性命,克扣军饷口粮更是家常便饭,就算一开始也有救国的热情,迟早也会被种种腐败黑暗和无情的现实所打败。爹娘和妻儿的殷殷期盼他们无从知晓,只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可以回家看看。可国军节节败退,退守檀岛,又真能等到回家的哪一天吗?

许是相爱的两个人真有特殊的心电感应,在酷热和疼痛的双重折磨下,展昭竭尽全力撑开眼皮,便对上了白玉堂的注视。

白玉堂的瞳孔一瞬缩小,拼命压抑着心中愤怒的他快要发狂了,难道要就这样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久别重逢的恋人遭受迫害?

可他不敢轻举妄动,为了这一役他们等待了太久太久。

蒋平发现妻儿睡在马路边乞讨,却不敢相认,展昭更是与家里断了音讯,不知父母是否还健在。还有更多同志为了共同的理想,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恋人,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爱人有着铮铮铁骨,为了自己的追求可以奋不顾身。若是因他一时心软露出破绽而辜负了对方潜伏三年的良苦用心,不要说展昭了,他头一个就不会原谅自己。

展昭看了看人群,又仿佛谁都没看,轻轻摇了摇头,又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这一眼不过是一瞬,却将白浪掀天化作云淡风轻。

白玉堂看清了他的唇语,那是两个字:

“吾乡”

……

前一日的话语历历在目:

“这次起义的口令是'吾乡',咱们一起把船开往解放区。”

“'我生本无乡,心安即归处',所以‘吾乡’就是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

“玉堂,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我们一起回家。”

……

“白管轮,借个火?”涂善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他叼着一根三五牌香烟,凑了过来。

白玉堂似乎心情不太好,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把打火机扔给他便走开了。

涂善嗤笑了一声,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自然是看不惯这又是血又是汗的场面。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随着身上水分的一点点流失,手腕从被勒得生疼到逐渐麻木,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展昭的太阳穴处突突跳了起来,一股涨痛从双眼蔓延开来,而后身体开始小幅战栗,继而不受控制的抖动,如同倔强地守住枝头不肯被北风吹落的黄花。

“快!快救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人解了下来。

展昭大口喘息着从刺骨的冰凉中醒来,原来是有人在用浸透凉水的床单帮他快速降温。

“小展,你感觉怎么样?“即使徐庆有意压低了声音,展昭还是觉得被震得脑中嗡嗡作响。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图书管理室,而且白玉堂也在,立刻撑身坐起,“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白玉堂将温温的淡盐水递到他嘴边,说道,“这里很安全,卢方会盯住士官们的动静。刚好机舱的压力表需要检修,所以我顺道过来一趟。”

展昭缓过劲儿来,沉声开口道,“好,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我担心涂善他已经有所察觉,随时都有眼睛盯着我们。起事宜早不宜晚,就定在今天半夜两点,口令‘吾乡’。”

”好呀!老子早就受不了了。今天晚上我把大家都叫到甲板上来睡,到时候韩彰再把武器分给大家。”徐庆爽快地答道。

 

凌晨的海面看似平静无波,却有暗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积蓄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

舰长庞籍被一阵尿意憋醒,披衣起床小解。他才打了个哈欠,就发现走廊上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嗒、嗒、嗒脚步声很快来到门口。

黑洞洞的枪管才一伸出,就被庞籍全力握住往前一带。“是你……唔!”他终究是年纪大又疏于练武,还没来得及发出下一个音节,便被勒住脖颈,短短几十秒便休克窒息了。

白玉堂捏了捏酸麻的手腕,迅速潜入下一个房间。

此时,甲板上却传来了枪声,为了趁着后半夜制服熟睡的军官们,“解委会”的小组成员约定好,尽量用短刃杀敌,迫使对方投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枪。

莫非是行动暴露了或者遇到了激烈反抗?

他才进入涂善的房间,便发现床上根本没人,制服和佩枪也不在。

“糟了!”

 

十分钟前。

因为今天严惩士兵,涂善才被庞舰长狠狠说了一通。什么“不会带兵,不懂恩威并施”,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些不服气,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怎么都睡不着。他想吹吹风冷静一下,却发现今天的甲板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连值更官都不知去向。

两点的钟声响起,船上陆续有了动静,察觉到不对的涂善,赶紧隐蔽了起来,一边握紧佩枪,一边冲上了指挥塔。

 

展昭背上的绷带被激烈的动作带的有些脱落,伤口磨得生疼,他能感觉到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湿了,却无暇顾及。

不知玉堂那里是否顺利?我还是太自私了,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了你,却内心忐忑着不想要你遇到任何危险。

“砰砰”的枪声在耳边响起,弹片激在甲板上火花四射。虽然船上的火炮没有落入敌人手中,但涂善占据了制高点发起射击,这使得甲板上所有的行动人员都暴露在危险中。

再这样下去,狭窄的舱室里也避免不了枪战,万一船体受损,压载水舱泄漏或者机舱压力失常,“永安号”军舰恐怕就会变成一枚巨大的炸弹。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击毙涂善,虽然从舰面朝上射击难度极大,他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甲板上涌来了大批的士兵,涂善定睛一看,孙漱石似乎正是他们的领袖,还在布置着些什么。原来这小子表面老实,实则一心要反,早知道老子今天就该把你活活打死。

眼见着活着逃生几乎已经没有希望,涂善高举起枪,瞄准了舰首双联火炮的四箱弹药。

“嘭”的一声巨响,通信官卢方被掀起的气浪冲击得撞上舱壁,一道火墙蔓延开来,眼看火苗就要窜上来将他吞噬。

展昭顾不得是否会暴露在射击范围内,一面向着指挥塔方向射击一面冲了出去。

一枚滚烫的弹片击中了他的膝盖,却阻挡不了他奋力前行的脚步。他用血肉之躯穿越火焰阻隔,把昏迷的卢方向安全地带拖去。

“去死吧!”涂善疯狂地笑着,将枪口瞄准了船右舷的燃烧弹,准备与船上所有人同归于尽。

啪嗒一声,就在这紧要关头,白玉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毙了涂善,而后其他水兵们奋勇而上,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扑灭了爆炸引燃的大火,化险为夷。

 

清晨,硝烟还未燃尽,但直渎山上那三面临空犹如燕子展翅欲飞的山石已经近在眼前。

水兵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此刻正靠坐在舱壁上稍事休息。

展昭有些累了,身后是坚实的倚靠,更是与他一起战斗的伙伴。

“猫儿,别睡,快到家了。“

“回家…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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